第48章 夜戏

    面前是一戏台。紫衣侍者坐下,向晏坐他右侧。来了一位教戏先生,说“公子,他们都起来准备了,一会儿就好。”

    向晏袖手作揖道“这么晚,劳烦了。”先生看不见他,径自离开。

    “这戏正适合夜里唱。”

    向晏转头问紫衣侍者“你让我来看,可写的是你的故事?”

    紫衣侍者淡然道“是你的故事。”

    丝竹相交,檀板轻按。只见台上坐了一说书先生,醒木一拍,唱道“世人云,当为情死,为节死,为志死,人如此,鬼亦如是。”

    两名家奴担了箱行李,走过说书人。说书人下台,布景随之移动,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宅门。家奴担行李进屋,两戏子上前道谢。红衣戏子掩面问一旁青衣戏子“这赏钱怎么办?”青衣戏子转头开箱,拾了两只一臂长的小木甲送给两家奴。

    两家奴走去一旁。一人哼了声道“穷酸戏子,送的不知谓何物。”另一人道“哎,本就不指望得他们什么赏钱,你胡乱说话反丢了老爷面子。”二人一阵胡乱道谢离去。

    青衣戏子道“此处离京城五六十里路,如此山野之地,没想到有这样大户人家。”红衣戏子讪笑道“你生来只读过戏本,真是无知。这古城可大有来头。”青衣戏子问“是何来头?”红衣戏子道“此乃前朝魏阳的旧王都。你看这宅门气派,庭院深深,得不准是哪个皇亲国戚的別府。”青衣戏子恍然道“我说方才入城见到些残垣断壁,看得很是气派。”

    红衣戏子问“话说刚才你怎么随便拿人小公子东西送人。”青衣戏子笑道“那小公子愣头愣脑,东西丢了也不会知道。”红衣戏子推搡他道“你就欺负人家孩子。说来那小公子又去哪玩了。十二三岁年纪随我们四处受苦,若是弄丢了,家人可要伤心死了。”青衣戏子摇手道“丢不得,八成自己躲一旁画图画削木头去了。我们这戏班子一贯演的是才子佳人,他小孩子又不爱看,我猜他今晚肯定趁我们演戏,缠老师傅学傀儡术去了。”

    台上又来一人,班主打扮,问二人道“你们还穿着这身衣服做什么,主人家那头都开饭了,等客人们用完饭就要点你们,还不上妆准备准备。”

    两戏子脱下青裳红裳,换上一套更鲜丽的服装,一个是翩翩公子模样,一个是青楼女子打扮。台上移来两船,一船中宝箱数枚,两戏子乘船,另一船有一少爷携家仆二人。岸上来了数戏子做观望状。

    女子道“你们今日共作证明,妾不负郎君,郎君自负妾!”岸上围观者有的落泪有的骂负心薄幸。公子羞愧悔恨,拉住女子谢罪,却见女子抱宝箱往江心一跳。

    只见邻船上少爷猛然站起,扬手与家仆二人高喊“杀啊!”公子愕然,赶忙拉住那发疯少爷。女子亦从水中爬起,上前帮忙。

    岸上戏子随船退下,台上移入假山花草。原来戏子是在一庭院戏台唱戏。台下客人仓皇逃跑。上来几个戏班的人,将那少爷角儿五花大绑扛下。

    班主走去一旁,同座上老爷夫人道歉。那老爷只是甩手。管家递钱道“此事太晦气,这是你们这齣戏的报酬,速速收拾行囊离去吧。”

    两戏子莫名又无奈,摇头更换衣裳,扮作一富家小姐和一白面小生。亭台楼阁撤下,戏台摇身一变,成了公共戏台。台前站了数人。

    小生手折垂柳,凑近小姐。小姐惊喜,欲言又止。小生道“我们那边讲话去。”小姐含笑推说不行。小生轻牵小姐衣袂。小姐问“去哪里?”小生说“芍药栏前,湖山石边。”小姐问“做什么?”小生说“松领扣,宽衣带,一晌温存。”小姐羞涩不已,小生一把搂住。

    “你们!”此时,台上走出一老爷,二人惊慌,但听道“血洗亡国之耻!冲啊!”老爷大吼,身后小厮婢女亦跟着喊“魏王!”

    场下观众混乱散去。场主上前怒道“你们这戏班子是怎么回事?回回都出这桩子事,铁了心要砸我们场子不成?”班主上台来劝,被一把推倒在地。场主道“去去去。”戏子四处乱跑。

    鼓乐变换,忽而欢快起来。一小公子登场,黑衣半臂,古灵精怪。他拉住一逃窜的戏子问“怎么回事?”戏子道“中邪了,肯定是中邪了。每到三更,我们房里的几个戏子就会起身打扮,坐上一台不知何处来的旧马车,到次日天亮前才归来。如今那些个戏子都在台上发了病。”

    小公子歪头道“此事蹊跷,容我打听打听。”他向前走了数步,身后场景拉至街头。他来到说书人跟前,左踱两步,右踱两步,最终伫足。

    说书人道“我们这镇子本是魏阳旧都城,附近还有个古战场。你说那戏子们喊魏王,唱亡国,都是在演前朝魏阳与隗方之争。”

    小公子问“这魏王是何人?”

    说书人道“魏王临姜乃是五百年前魏阳国太子,继位不久即遭亡国,沦为阶下囚。受难三年,魏王逃出隗方,与赤栏联手,重返故土,生擒先王,逼隗方军退出京都。先王知此人复仇心切,假意归降,让两军先撤离,暗中埋伏将其反捕。魏王不堪再度为奴受辱,当即自刎。”

    小公子叹道“可惜了,没有君王之命,两次登基,两次错失。”唱罢在台上走了两圈,身后换至一处破庙。台上涌入几名百姓,在庙前斥喝。()

    “竟敢在我们的地盘胡乱唱前朝之事!”

    “晦气的赤栏戏班,滚出隗方!”

    小公子解释“戏班因一直无法出演,盘缠用尽,如今只能挤在这郊野破庙中。”

    他走入庙中,戏子坐了一地,无不哀怨。一曲终了,戏子们纷纷躺下,小公子亦佯装睡去。

    灯火一暗,夜幕降临,有马车从一侧驶入。小公子睁眼,见几名戏子腾身坐起,痴痴呆呆步出庙子,乘上马车。小公子踌躇半晌,不敢上车。眼见马车离去,才召唤出一只木甲,骑乘而去。

    鼓乐一转,阴森恐怖。身后变成古战场,遍地白骨堆积。小公子骑木甲上台,先见马车停在路边,跑了两圈,又见战场中央灯火阑珊。他指灯火惊道“戏子们竟在为魏阳鬼兵唱戏,个个都中了邪。”

    小公子走去一边,戏子们上台阴森森唱了一曲,垂头退下。小公子回到台中道“这些戏子一旦夜里去唱了一出的,次日回来便会在台上唱错。我且将我手头人偶打扮一番,替换这些戏子。今晚同他们一起去看看。”

    背后上来一列人偶,小公子转身,对人偶们化妆。灯光亮起又暗去,便是过了一日。小公子命人偶们一一躺好,最后自己也躺下。

    马车又来了。这次小公子先起身,向天甩了一把符咒。人偶们接着起身,排队上马车。小公子跟在最后,也上了车去。

    古战场前,小公子随人偶们下车,一群魏阳鬼兵围上来。一鬼兵调笑道“今夜有幸,有娈童相伴。我看这小公子清秀可人,先唱一曲。”

    小公子犹豫再三,硬着头皮上前来了一段。真可谓惊天地动鬼神,唱得魏阳鬼兵们掩耳求饶。

    向晏偷瞄了一眼,紫衣侍者嘴角轻扬,笑他五音不全。

    “别唱了!”这时,来了一名鬼将军,身披紫袍,乌丝凌乱,颈前鲜血淋漓。小公子一见将军,痴痴问“人间怎有如此绝代之容貌,倾世之风华?”

    向晏噗嗤一声,紫衣侍者不动声色道“这话是你自己亲口说的,不是我杜撰。”

    此时,鬼兵们齐齐喊魏王,将小公子拖走。小公子却一路眼巴巴望着人家。

    将军道“我魏王临姜,生平最恨这种下流眼神。”怨气顿起,背后百万白骨颤动。小公子脚下躺了一圈白骨,应声站起,将其狠狠教训了一通。

    人偶们上台把小公子抬回。一人偶边走还边给小公子缠绷带。

    小公子道“这一下打得我三日起不了身。可我这人就是犯贱,越挨打越想那人。越想越是痛心其遭遇,痴迷其仪容……五天后我身子稍好一些,又带人偶戏子去了古战场。”

    头缠绷带的小公子被人偶们簇拥,走到台中。他道“这魏王不爱听戏,自然没出现。不过这回鬼兵们也不敢让我再唱了。”

    他溜达了几步,指一墓冢道“这衣冠冢修得十分气派!”说罢爬了进去,转头取出一匕首道“此匕首刻有临姜二字,是魏王之物!”他喜出望外,拔出匕首。临姜随即登台。

    “我讨厌这小公子,又动不得匕首,只有召白骨,将他封在冢里。”临姜唱罢,白骨上场,将小公子推回冢里,横身倒在冢外。

    小公子盘腿坐下,道“我正好也不打算出去。这冢既是魏王你的,你必会回来,我就在此日日倾诉对你的仰慕,看你受不受得住。”

    灯光亮起暗下,反复两次。小公子慢慢伏倒在地,恹恹道“这两日滴水不沾,有些头疼发病,还是早些出去的好。”他投符招来一片人偶,推白骨下台。

    这时,临姜上台与那群人偶打斗。他剑术超绝,只随意格档,人偶们便连片倒下。而后临姜走到一人偶身后,进入人偶。其他人偶退去,台上只剩一那一个。

    小公子奄奄一息,见白骨被移开,一人偶爬进冢里。于是道“我这人偶怎么如此厉害,连魏王临姜也打得过,莫不是我饿晕了做梦吧。”那人偶道“你那些破木头唱戏骗人可以,怎会打得过我。”

    小公子兴奋,忍不住伸手去摸人偶脸,果然又挨了一拳。他委屈道“我我我不是有意轻薄。我只是惊叹鬼魂竟能附身在人偶上。你是如何做到的?”

    临姜心想“看来是我误会了,他不过是个孩子,告诉他无妨。“于是道“此乃隗方役鬼之术,我长年与隗方征战,学了一些。”

    小公子道“魏王好生厉害,可否教我?”

    “不可。”

    “那魏王可否放了我。”

    临姜心中又道“我本意将他关死在冢中,虽有改意,可直说他必然得意忘形。”

    “魏王放我回去吧。”小公子求道,“我只想让你复生。我能为你造出世间最强木甲,还你前世容颜。”

    临姜低头挥手,白骨离开。人偶们上台,将小公子搀扶出冢。士兵们上前,临姜摇头。

    众人退下,只留临姜一人,道“这小子一走,就是十日。”他来回踱步,直到小公子上台,带了个与他身形相似衣着相同的人偶来见。

    “这人偶虽只有半成,却是第一个为鬼动力而造的人偶。”小公子打开人偶胸膛,放入匕首,道,“这匕首是魏王牵肠挂肚之物,将其置入人偶,魂魄亦能合为一体。”

    临姜走到人偶身后,钻进人偶内部。鬼魂消失,人偶活动道“真比之前的人偶更易于操控。”

    小公子见临姜开心,不由多盯了一眼,结果又挨了揍。临姜握拳道“好久没亲手打人了。”他毫不吝啬笑了,却将小公子看傻了。

    临姜道“还没问你名字。”

    小公子作揖道“回魏王,在下向晏。”

    临姜道“我早已不是君王,日后你就唤我临姜。”

    戏班从背后走过。向晏转身送别,道“戏班走了,可我还是留下了。这古战场旁有些旧舍,虽偶有漏雨,修葺一番还能住人。我且留此一阵,白日做人偶,夜里让临姜来试。”

    身后移入一间破旧屋舍。声乐响起,愉悦美好,临姜上台舞剑。向晏托脸观了一阵,乐声渐弱,他道“你同我回家吧。”临姜不语。

    向晏又道“这人偶再往后需要进一步改动,我得回家中工坊才可。况且此处材料工具都不够好。”临姜背过身去,道“不论你说什么,我是不会抛弃这些殉国将士的。”

    向晏走到台前,拿出一张符咒晃了晃,偷偷一笑,转身贴在临姜背上,临姜倒地。

    灯光亮起,又是到了白日。魏阳鬼兵纷纷飘回冢中,向晏挽起双目失神的临姜,上了马车。

    戏帘子一合,第一幕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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