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6章 云聿

    飞矢划破天际。云端传出一声悲鸣,地上一阵欢呼。

    一行人策马穿林,寻觅刚刚坠落的猎物。林子另一端,负伤的鸾鸟拖着沉重的身躯缓缓前移。

    “奇怪,明明落在这附近的。”

    “都是你们太吵了。下马,留在原地。”

    草木窸窣,林中走出一位俊逸的少年。那年云聿十五岁,刚继位不久。

    “你还知道躲进树丛里啊。”云聿蹑手蹑脚走近,向晏咽了一下口水,手脚冰凉。

    云聿翻开遮挡鸾鸟的落叶,一时间错愕不语,眼前的灵兽竟是木头所制。他拔下箭矢仔细检查,箭头上确实刻的是自己的名字。

    鸾鸟振翅,意欲攻击。云聿抽出猎刀对准其侧腹,鸾鸟顿时安分了。他轻抚鸟的颈项,慢慢凑近,透过木头缝隙,他察觉一双怯懦的眼睛对上了自己。

    云聿掀起木翅,向晏旋即躲了进去。

    “你是谁?”云聿问,“能进围猎场的,不是宫中人就是缙绅子弟。”

    向晏不应答,云聿便将手探入缝隙。他用力拉扯,向晏呜咽抵抗,一块衣物被撕了下来。

    云聿摩挲那衣料,笑道“是哪位大人家的公子呢?”鸾鸟一僵,云聿明白自己猜中了。

    他又伸手进去,摸了摸里头人的小脑袋小胳膊小腿,道“瞧你的个头,也就五六岁吧。你说朕让人把今日前来的臣子问一遍,会不会查出来呢?”

    “不要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“向晏……”报了姓名,向晏终于再抬头看云聿。

    “此灵兽乃是柔夷所赠,由你父亲亲自运送,如今变成了一堆木头玩意,你又出现在这里,不妙啊。”

    “君上……”向晏埋首贴地。

    “叫朕没用,解释。”

    向晏诚惶诚恐道“灵兽不愿前来,途中咬伤父亲逃了。丢失灵兽是死罪,父亲走投无路,才答应我驾木甲伪装灵兽瞒天过海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以为灵兽神出鬼没,不会与人撞见,没想到被朕射下。你父亲也是狠心,居然让亲生儿子上天,就不怕摔死你。”云聿出手把向晏从鸾鸟里抱了出来。

    向晏揪着云聿肩头衣裳道“不怪父亲,木甲是我造的,他人驾不得。”云聿重复道“你造的?”向晏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云聿将向晏放在地上,对着鸾鸟道“再过十日便是围猎大会,你可有本事让它不被人猎到?”

    向晏小心探问“君上也参加?”

    “当然。”云聿说完,向晏垂头一叹。云聿觉得好笑,鼓励道,“倘若你能做到,此事便既往不咎。”

    向晏问“君上当真?”云聿轻抚鸾鸟,认真道“比起柔夷灵兽,朕更想要赤栏木甲。”

    那年向晏七岁,云聿成了他心中的神。

    围猎大会后,向晏与他的木甲便出现在世人面前。九岁那年,他受秋官所托,设计了四季刑台。完工后,云聿来刑部验收。当时向晏站在秋官身边恭候,见云聿身边还有一位少年将军,意气风发。

    小将军问“这是刑台?”秋官笑道“向公子风雅又实在,臣委托他一个,给臣做了四个。四季刑台应景而造。春日斩首,桃花盖血,夏日饮鸩,尸腐不臭,秋日断腕,烈酒追命,冬日腰斩,积雪半身。”

    “雪月风花,奇技淫巧。”小将军轻声一哼。

    “这叫死亦风流。”云聿的应答令向晏颇为惊讶,他还以为云聿懂他的心思。

    “君上这么花钱,还不如发给我边疆的战士们。”小将军一席话令向晏面露赧色。

    秋官赶忙上前解释“将军常在外,有所不知。如今赤栏重刑,死囚剧增,仅秋后处决远远不够,才在春夏冬三季都加刑。可一年到头都是这般恐怖场面,实在人心惶惶,不得不安抚人心。”云聿站在一旁,始终不置一词。

    验收过后,云聿让众人先回去,独自留下了向晏。向晏垂头站着,玩扯衣袖,时不时瞅一眼云聿赏玩刑台的背影。

    云聿道“你是不是不大愿做这些夺人性命之事?”

    向晏一听这话,更是气不打一出来,道“我没有意见。”他心想,不懂便算了,还怪我是因为不喜欢才做成这样。

    云聿转身,在秋季刑台的案几前坐下,取过酒壶酒杯,问“那倘若任由你造木甲,你最想做什么?”

    向晏直言道“重建神京,让天下百姓远近外邦都知我赤栏木甲无双。”

    云聿斟了一杯,敬向晏道“朕答应你。”一饮而尽。

    向晏惊道“君上?”

    云聿见向晏的反应,也有些慌乱,举起杯问“这酒没毒吧?”向晏连忙摇头。

    云聿仰望头顶的红枫,沉吟道“赤栏历代君王都受隗方胁迫,和亲进贡,耻辱了几百年。朕继任之时就决计有生之年镇压隗方,要蛮人再不敢犯我赤栏。所以朕偏爱武将。”向晏默默颔首。

    “但晏卿的木甲,朕一样期待。”云聿凝视着向晏,粲然一笑“待赤栏再无外忧那日,这京城就交给你。”

    从那天起,向晏夜以继日,潜心机甲。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,让云聿夙愿以偿。

    十二岁那年,机甲小有所成。个头约莫有两男子之高,人乘坐其中即可操控,坚不可摧,行走自如。

    一日,向晏踌躇满志乘驶机甲入宫。他的机甲早先已在宫中出入过好几次,宫中人对此见怪不怪。

    他四下闲逛,远远见云聿在隔壁殿外,便扬起机甲的手要打招呼。忽然,他注意到云聿身侧还有一人,并肩而行,是他从未见过的亲昵。他立在原地,愣了好久,宫人们路过还以为是新添置的木雕。

    “新来的琴师颇受君上喜爱啊。”脚下两名公公路过,掩口嬉笑。

    “君上玩得开,我看得不了几日欢心。”

    “你又知道?人家琴瑟箫笛,样样皆精。嘿,要不我们赌一把?”

    这时,身后传来小将军的声音,道“小不点,今日又来宫中啦,跟我过两招。”

    向晏回头,气势汹汹道“打就打!”

    一想到机甲会被云聿看见,向晏就格外在意输赢。可那小将军哪里是等闲之辈。操之过急的他,没过三五招就被小将军绊倒在地,擒在地上揍了个半死。

    “不打了不打了,没劲。你看你这破烂机甲,别再进宫丢人现眼了。”小将军骑在机甲背上,拍了下向晏的脑袋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哎,你哭什么啊。让人家看到还以为我欺负你。我们这比武艺又不是比身高,你这机甲是模样凶狠,可也不能真替代久经沙场的将士——”向晏朝小将军挥手一盖。

    小将军双手护头,叫道“疼疼疼。力气还不小。好啦好啦,比试会输也不全怪你,这机甲操纵起来如此不便,换了是我也会输的。哎!别掐我。”

    “晏卿?”云聿不知何时站在一旁。

    向晏听到云聿的声音,推开身上人,看也不看云聿,驾着机甲起身,落荒而逃。

    向晏一回到家,换下机甲,向喻便冲了进来。

    “哥!我们去庙会吧。”

    “累了,不去。”

    “我听说来了各国的戏班,还有你喜欢的傀儡戏,走嘛走嘛。”

    “要去你自己去。”

    向喻一听,撅嘴攒眉,推了向晏一把,气呼呼跑出去了。

    那晚,向晏早早上了床。可辗转反侧,依旧心心念念那傀儡戏。他叠了床被褥,装成自己,悄悄溜出门去,也不叫向喻。

    庙会的傀儡戏果真精彩绝伦,向晏看了一出又一出,仍觉不尽兴,后来干脆趁人不备,溜进了后台。

    只见一屋里满满堆放了各式人形傀儡,惟妙惟肖,有掌心大的小家伙,也有一人高的大人偶。那些傀儡技艺均在自己之上,看得他兴奋不已,恨不得偷回家仔细研究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他发现一群傀儡中有一人,五官与云聿极为神似。他害羞走到那傀儡跟前,摸了摸傀儡的脸,见傀儡一动不动,便放大胆上前,一把抱住。傀儡倒下,他扑在傀儡身上,咯咯偷笑。可笑着笑着又抽泣起来,哭着哭着又睡着了。

    次日,向晏醒来,发现自己被装在了一大箱子里,身上身下都是傀儡。他感到箱子颠簸,应该是在一辆行驶的马车上。他爬到上方,努力推箱盖,发觉上了锁。于是他不断拍箱,大喊放我出去,可车队热热闹闹,前后还有人唱曲儿,压根没人注意他。

    他把箱盖推出一条缝,探头窥视。马车穿过京城大街小巷,眼见着就要路过向家。他准备途经之时大声呼喊,谁知正巧遇上天子的马车停在家门口。

    云聿下了马车,父亲出门迎道“臣不知君上前来。”云聿道“听闻晏卿的机甲大有进展,朕等不及就来了。”父亲一听,忙请云聿入府上。

    向晏躺回傀儡堆中,放弃求救。他想到昨日一战的不齿,痛下决心。不成为云聿心中无可替代的那个人,他绝不回家。

    向晏坐在床边,手握刻刀,对着床上人偶发呆。时庭突然出现在身后,问“主人想什么呢?”

    “我在想那日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。”一看眼前人,那日天雷劈下的场景又再度浮现,向晏总觉得有些不真实。七·八·中·文

    “柔夷都有法术可飞霞造云,怎么不能有人会行雷施雨。那日的天雷极可能就是扰乱御甲祭那帮人所为。”

    “可君上走前问我是否还会为他守护赤栏,你说他是不是有所预见?”

    时庭冷笑一声“云聿一向对你说这些话,没想到连死前都不放过,你最好不要多想。”向晏说也是。

    时庭对着床上那张云聿的脸,不悦道“这人偶本来是我的,没想到这就便宜了他。”

    “殿下还和死人争呢。”向晏嘻嘻一笑。

    “说得好像我还活着。”

    “天谴的传言这几日都传到边境了,举国上下抵制木甲,人与人偶皆惶恐不安。眼下必须辟了这天谴的谣言,否则赤栏又要回到几年前。”向晏见自己说完这话,时庭脸色更差了,忙好声劝道“殿下也不愿看这些年的心血,一朝毁尽吧。”

    时庭叹了一声,算是答应了,改口道“这脸做得可真像。”

    向晏一怔,忙道“我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。殿下快试试。”

    时庭惊道“为何要我来扮?”

    向晏咦了一声“这人偶上有晴远给殿下的签名,我又不能进去。况且殿下不想治理赤栏,复兴木甲吗?”

    时庭道“要称帝也是以自己的名字,扮成云聿算什么。”

    可他嘴上虽不乐意,终究还是附了魂。向晏扶他起身,欣欣然一笑。时庭眉头一蹙,伸手揪了下他耳朵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,要出门吗?为什么要伪装?”向晏抚着刚变过的脸,不明就里。

    “不出门。就是看你不爽。”

    灵堂前跪着十二位守灵的皇子,悲切抽泣。其中就数太子哭得最凶。

    一皇子低头,掐指默数。身旁的皇子问“数什么呢。”那皇子道“算日子,已经过了三日。父皇尸首焦烂,放不到七日,我猜明日该下葬了。”

    身旁皇子轻笑一声,哭道“父皇啊!”其余皇子闻声,又一齐哭喊起来。

    这一闹,把最小那位皇子的瞌睡给闹没了。小皇子掩口打了个哈欠,迷迷糊糊见两名太监进灵堂更换烛火。

    忽然,小皇子两眼一瞪,哇地一声哭了。他魔怔似的,要往外跑。身边皇子见状,拉住道“干嘛呢,跪下。”小皇子说“皇兄,有鬼,我怕。”皇子道“怕什么,有鬼也是父皇回魂来看你。”

    正说着,那皇子发现棺椁前站着一鬼。他缓缓松手,放小皇子跑出去。

    “向……向晏?”

    众皇子抬头,四散而逃。太子忿忿起身道“你还有脸回来?我父皇待你如何,为了你改节庆办祭典,还在天下人前道了歉,你居然引天雷要了他的命!”

    皇子们躲在墙角跟着起哄。向晏瞪了一眼,他们又低头避开视线。

    向晏飞到太子跟前,太子步步后退,颤声道“你想怎么样?连我也要杀吗?”

    砰地一声巨响,棺盖落地。

    皇子们吓得魂不附体,惊叫跑出。他们招来了一帮侍卫,围住灵堂。但见棺材里伸出一手。

    “你们就这么急着把朕装在棺椁中?”棺中人一身寿衣,缓缓坐起,拂去身上的纸钱。

    边上太监将棺中人搀出,对侍卫道“还不快去拿衣物来给君上换了,把这灵堂拆了,棺椁烧了。晦气!真晦气!”

    混乱之中,再没有人在意向晏去了哪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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