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0章 木燕

    烈日凌空,数千士兵列队,动也不动,如中了定身术法。忽而,一名士兵嗟叹,蹲踞在地,掷了前头人一颗石子,对方纹丝不动。

    那士兵抱怨“大费周章进来,半个人没救到,倒在这里看僵尸了。当时发榜召集八千人,不到半日,来者上万。兄弟们哪个不是有亲有友被吸入沙盘才来的。”

    后头走来一士兵,踢了地上人一脚道“眼下还是操心自己吧。偃方军已被抓,还继续送人偶来,大事不妙啊。”

    那士兵满不在意问“那怎么了?鬼魂在此处会消失,这不是以备不时之需么?”

    “若不是一时出不去,为何要筹备这批援军?”另一士兵弯腰窃窃道“我听说,殿下昨日去找出口,差点给烧成了灰……”

    二人正说得惊奇,见天色骤暗,本以为是乌云蔽日,抬头却见半空盘旋一燕子,腰间有条金腰带。燕子飞下,个头越发显大。凑近再看,竟是木甲。二人仓皇落跑,燕子俯冲而下,眼见就要刮倒援军,却倏然扬身侧飞,兜转一圈,又往营地方向去了。

    时庭走出帐外,木甲燕落在脚边,约有两匹马之高。他将手搭于燕翅上,向晏走到那指尖,上前轻抚一片片木羽,符咒退去,燕子如一尊石像,岿然不动。原来是来找向晏的。

    四方士兵聚来看热闹,时庭说“小心让人看见,被当作偃方军。”收手将向晏掖在袖中,又问“这就是你托晴远所做?”

    向晏点头说“果真做得结实。”接着便出手喊“木甲附魂!”却激动得忘了自己无法念咒。

    “用这个。”时庭从腰间抽出一张比向晏身体大几十倍的符咒。符咒一盖,小人瘫倒。

    燕子朝时庭俯身施礼,背上木盖翻开,中间现出一座位。时庭将小人偶仔细揣在胸口,坐进木甲。

    向喻上前问“又去找出口?”时庭道“你留守营地,我们去去就回。”于是燕子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乘风而起。

    时庭问“你打算去哪?”向晏道“殿下可愿随我去天涯海角?”时庭顿了一下,问“你想硬闯边界?”向晏道“不试试怎么知道。”

    时庭打开地图,确定现下所在,择了离天边最近的方向,转动舵盘。他一路负责把控方向,向晏则只顾飞,且不断探高。

    行了一阵,向晏失落道“这个高度依旧看不出是沙盘。”眼前所见与在外面乘鹏鸟相差无几。

    时庭笑道“那是因为你飞的还不够高。就好比身在人间,若无霞举飞升之力,就见不得天外有天。”

    晴远的木甲燕可日行万里,傍晚即抵达天之彼端,莺燕鸦雀青鸾玄鸟全在前方回了头,万般寂寥。

    燕子加速向行,穿破云层。先是上下狂震,继而翻滚打转。仪表盘乱转,时庭死命扣住舵盘,打稳方向。

    周遭越发阴暗,转瞬入夜,更听远方传来擂鼓声。一道紫电落雷,木甲燕扭头闪躲开来,时庭立即松开舵盘,生怕干扰向晏操控。

    再向前,云中露出一大洞,方圆数十里,雷壑一片。雷电如授了命,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捕来。倘若被劈中,势必化作灰烬,魂飞魄散。

    向晏犹豫回头,身后亦是雷网密布,退也不成。忽而,眼前白光一闪,他躲闪慢了一些,被雷劈焦了右边翅膀。

    “发什么怵!”时庭怒道,“走。若死了,也有我同你一起。”

    “殿下也太自以为是了吧。”向晏嘟囔着,咬牙向前。

    风驰雷掣,电光夺目。向晏眼看不得,用声音辨位又怕反应迟缓,只凭着感觉闪躲,途中击中数回,所幸不是要害。

    再向前是狂雨一片,向晏的视线全被雨水遮挡。时庭说不必看,方向交给他,于是一个紧握舵盘,一个闭眼前冲。

    强撑了好一阵,终于阳光乍现。前方雨水慢慢拨开,竟见万里无云。木甲燕慢慢落地,转头溜达了几步,见四处景色截然不同,欢快跳了两下。

    时庭也喘了口气,观赏雨后景致,忽然他察觉什么不对,拿出地图仔细找寻。这图他曾亲手画过一遍,对各地景色熟稔。果真看了片刻,找到一处,摇头道“我们穿过天的一边,又从另外一边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二人休息一阵。向晏又提出要再去天这人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。

    这一回,木甲燕径直往天顶冲去。只见身边云层不断下坠,飞鸟散开,中间穿出一个洞来。再飞一阵,什么鸟兽都见不到了,天顶没有雷壑,只有一团旋转的漩涡云。木甲燕一边向上,一边被漩涡推动打圈,从小圈到大圈,越转越快,几近失控飞出。

    霎时间,眼前漆黑一片,向晏感到浑身是泥,竟是接着方才向上的力,在地底盘旋穿行。他逐渐适应地底黑暗,见身侧是盘根错节的树根,其间有鬼魂被拉得老长,绕根数匝。

    “这样下去该不会就回地面了吧?”向晏咬牙掉头,从刚才钻出的地洞反向飞去。他们转了一圈又一圈,终于见前方有亮光。

    他欣喜地向下冲去,忽然发现那光点泛红,也兴冲冲向自己涌上来。再往前一看,竟是地底铜汁被他打的洞引出来了。

    他调转方向,没命向上冲,忽的哎呀一声,尾巴被烫了下。他收紧翅膀,更努力向上冲,终于跃出地面,落到一旁地上。他转头,见熔浆在洞口喷了两下,终于缓下了,这才松了口气,趴在地上休息。

    可不一会儿,他又感到地震山摇。熔浆再次从地底晃荡而出。他不得不再次飞起,担忧道“可是我引发了地震?”

    时庭手扶乌金盔,摇头道“不。是那名偃师逃脱,带走了沙盘。”

    这几日,地震持续不断。士兵们不得不给援军拉起绳索,以免震丢。

    一日夜里,震感尤其强烈。一名小兵不慎跌倒,牵动手下一片人偶。士兵们接连受牵扯,大喊不好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一人出手拉住绳索,在手腕上转了几圈,将士兵们带了回来。

    “殿下!”士兵们回头,见木甲燕也来帮忙。

    时庭令道“守住人偶,这次不能让鬼魂再消失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向晏道“你们进来之前,也是这样持续地震。”时庭道“当时应该是偃师驱车送沙盘到边境。这次也不知道这偃师要去何处。”

    向晏问“晴远那边还是没有消息?”时庭摇头道“我已让他通知各地封城,警惕沙盘现世。没签名的木甲都在想办法找签名。”

    向晏道”这样岂不是水涨船高,黑心偃师必要漫天要价。”时庭道“签名价格的确高了不少,不过他们也捞不到太多油水。没签名的木甲本就支付不起高额费用,大多数只能在家躲着。因而各地行会都开始提供免费签名,只可惜供不应求。”

    俄而,大地骤然平静,天边黑云翻滚,云间隐约透出一双眼睛,下一刻千鸦飞起。

    木甲燕一声长鸣,飞入天际。士兵惊慌,时庭高喊“注意,沙盘吸魂了。”

    黑云犹如转动的磨盘,漫天的鬼魂就是那磨中物。木甲燕时而随黑云盘旋,时而逆风而行,终于将鬼魂聚在一处,引出云涡。

    他俯冲而下,折回军营,之后停在半空,扑扇翅膀,将魂魄们成片附在援军身上。人偶们纷纷站了起来,士兵赶忙带附魂的百姓躲去一旁。

    “殿下。”乌金盔中传来声音,却不是晴远的。

    “你是?”

    “在下是守卫边城的将领,那偃师带沙盘来了。”

    此边城去京城约有三四天路,是通商必经之地。晴远因不知偃师去向,于是给全国各城都送了通灵蝶,交代一旦发现沙盘便先和时庭联系,他随后再来。

    时庭问“现在情况如何?”

    守城将领道“城外围的一部分百姓被吸走了。剩下的已转移到中心,躲在地下。”

    “有多少人?”

    “五万。”时庭一听,眉头紧锁道,“务必守住其余的百姓,沙盘里富余的木甲不足以承受所有鬼魂。”

    正说着,空中又有鬼魂卷入。木甲燕再次冲向天空。可到达云端,向晏才发现这次来的鬼魂比上次还多。

    不久,木甲燕又引一团黑气返回,正要开始附魂,却发现外围鬼全涌了进来,将他周围堵的水泄不通。

    “先救我吧,我家中老小都靠我养呢。”面前冲上一男鬼。

    “救救我的孩子先吧。”又上来一女鬼,怀抱鬼婴。

    “你们别拉我啊。”向晏周身黑气萦绕,鬼魂们将他重重围住。

    “向晏,把他们附魂到这里!”他顺声穿过黑气,只见时庭在地上提出了装偃方小人的箱笼。

    时庭道“犹豫什么。不做决定,就等同于杀害百姓。”他见向晏仍是不肯行动,转头望向喻。

    向喻颔首,立即施法。向晏见一个个偃方鬼魂飞出,其中还有帮助过他的隗方士兵。

    有偃方鬼道“反正都是死,不要让他们得逞!把人偶毁了!”此话一出,箱笼里的小人偶有的挥刀自刎,有的相互砍杀。刚附魂的百姓转头又都被处死了。

    须臾间,四周惨叫连连。黑气愈来愈浓,士兵百姓的鬼魂拥挤在一处。三人被鬼魂缠身,看不见对方。而后他们开始见到越来越多鬼魂被妖风拉到面目全非。

    又过了一阵,黑气淡去,鬼魂骤减,向晏终于再见天日。他抬头,发现天上又来了一批新鬼无人带领。他正踌躇着是否该上天,忽见空中流火飞窜。

    木甲燕展开双翅,挡在时庭向喻身上。士兵百姓也不断从四周跑来,以求庇护。可一只燕子哪里遮得住这么多人,向晏只有仰头,一见流火下来,就迎上去替人们挡下。

    时庭记得上次见此流火是在他将手伸入沙盘的时候。他赶忙问“可是有人破坏沙盘?”

    守城将领低声道“是我下令攻击的。”

    时庭怒道“你疯了吗!”

    “外头的人比里头更多……”守城将领的声音更低了。

    时庭举头望天,流火比刚开始多出数倍,想来是外头攻势愈渐凶猛。他听见燕子翅膀灼烧的噗嗤声响,心如刀绞。

    “我不能再让百姓牺牲了。对不起,殿下……”守城将领依旧坚持,时庭却无法责怪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一鬼魂从头顶落下,摔在眼前。

    “向晏!”向喻冲上前来。

    时庭也想去扶,可木甲燕同时坍塌,他只有两手撑住那发烫的木甲,焦黑的碎片不断飘落眼前。

    百姓惶恐,继续留在此地,恐怕木甲燕随时崩塌,而若是逃出去,又可能被流火活活烧死。

    时庭抽手去摸胸口小人,不知偏偏这时丢不见了。他道“你到我身上来。”向晏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“你!”时庭愤恨地双手颤抖。他回头张望,又听向晏道“殿下别看了,看你把人吓的。”

    那些百姓士兵全都低下头,害怕时庭会点名要他们替死。

    向晏恹恹道“小喻,看看箱笼里还没有什么漏网之鱼。”

    向喻赶忙拎了箱笼到向晏身旁,往地上一倾,跪地猛翻残剩的人偶。

    “用我的身体。”向喻一时怔在那里,是肩头的小人开的口。

    “不要多想了,帮我离魂。”小人又道。

    向喻见向晏的魂魄已经变得透明,咬咬牙,施法抽出小人魂魄。他正想对那鬼魂说谢谢,突然对着那背影目瞪口呆。

    风渚施法,将向晏牵到跟前。向晏见到风渚本是欣喜,可一瞥见向喻肩头的小人,额前有他亲手画的波浪,霎时脸色大变。

    “回去!“向晏掣住风渚衣领,施法将其推回。

    “老师,你进去吧。”

    向晏猛地摇头道“不行。我们说好一起回赤栏的。”

    风渚笑道“老师若不在,我一个人回去也没意思。”

    “你先回去,我自己能想办法!”

    此时妖风乍现,风渚知道不能再等了,低头道“真想有一天,还能和老师做人偶。”他抬起头,那是向晏第二次看见他流泪。

    风渚忽然收了法力,而向晏的法力并未及时收回,失手将风渚向外一推。

    风渚与向喻擦肩而过,轻声道了句“二少爷,保重。”

    向喻浑身颤抖,将肩头小人塞到时庭胸前,追着风渚离去的方向,跑出燕子的庇护。

    “向喻,回来!”时庭大喊。

    “叛徒……”向喻闭上眼,两颗流火落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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