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1章 叛徒

    向喻此生并非第一次见天降流火。

    记得那一日,燃烧的嘈杂声不断从屋外传来。他所在的那间屋没有窗棂,火势一直没有蔓延进来。屋内烟雾甚浓,什么也看不清。他向前探了几步,见一簇木甲团聚在一处叫唤,地上躺了一人。

    一人破门而入,一手掩口一手支开木甲,叫他们不要围观。木甲们似乎都认得那人,纷纷散开。那人猛摇地上人,不久,便放弃了。木甲们都哭了。向喻知道眼前人死了,他从刚才就这么猜了。

    来人回头,一见向喻,转悲为喜,念了一段招魂咒。向喻甩袖抵抗,还是飘到那人跟前。

    “二少爷。”向喻听那人这么唤他,神志恢复,想起刚才发生之事。

    “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吗?”向喻扇扇风,顺烧焦味往大门处跑出,才一开门,又倏地关上。

    “外头发生什么事?”红烧和白灼跟在背后问。

    “移动酒楼……烧起来了。”

    此事虽是他亲眼所见,却依旧难以置信。他冲去后门,刚一探出头,便有百姓扬起衣物,浸透了油,往他这处抛来。他侧身一闪,背后却传来一声尖叫。身后一木甲不幸被击中,滚地灭火。他关上门,脱了外套,狂扑打木甲。与此同时,一团团火种开始越过墙隅,从天而降。更有一群木甲涌入后院,嚷嚷“酒楼塌了,前院烧起来了!”

    向喻赶忙领木甲们去井里打水。家中木甲众多,还有不少能飞天洒水。可惜火势汹汹,根本无法抑制,木甲焚烧无数,院里聚满了鬼魂。

    “小公子,别再试了。来不及了。这一盆盆水,哪浇得灭带油的火。”元离劝道。

    “小喻……”白灼弱声唤他。红烧也被烧伤,白灼不停朝她喷水。

    向喻见这宅子已是救不得,弃了水桶,道“你们跟我来。”

    他领大家去了向晏囤木甲的屋子。向晏曾告诉他这屋子是特别设计的,可防火。但他却没想到这屋子并不防烟。空气愈发稀薄。周遭木甲皆相安无事,加之烟雾又浓,一时间没人留意到他不断咳嗽,没留意到他缓缓躺到地上,睡了过去。再醒来,已回天无望。

    “叛徒……”向喻飘在空中。

    风渚见向喻认出自己,甚是欢喜,伸手道“跟我走……咳咳……”

    向喻甩袖,背过身去。“你现在来做好人了。若不是我哥替你扛污名,百姓会这样对我们向家吗?”

    “是我对不起你们……”风渚垂下头,又道,“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,你先和我走……咳咳……”木甲们都心向风渚,央求向喻。

    向喻才不听他们,脚一点,飞到门口。“我人都死了,不用你救也能出去。”他刚穿过门,人就给掣了回去。原来是风渚了个投符,将他收了。

    向喻醒来,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破屋,床榻极不舒适,墙面亦是斑驳不堪。他抬手拨了片墙皮,见一只粗糙的木手,跌跌撞撞下床。他伏在镜前,一声惊呼。铜镜坠地,碎片里映出半成的人偶模样。

    风渚闻声,从屋外赶来。身后跟了一只木甲,胸口开敞,正修到一半。

    “你对我做了什么……”向喻揪住风渚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,二少爷,你的人偶还没做好。他伤得很重,我先帮他,等下再——”

    “谁要你一个叛徒的人偶!放我出来。”一拳狠狠砸在风渚脸上。一旁的木甲本想阻拦,见状逃出屋外。

    “这些日子阴差抓得紧,游魂很不安全——”风渚话未说完,向喻就夺了他手中刻刀,往自己身上戳去。风渚不忍他受痛,只有将他离魂。

    向喻飘在空中,不屑道“什么恶心东西,这也叫人偶……”风渚没有回答,只默默收拾地面。

    向喻来到屋外,白灼红烧上前相劝。白灼说“风渚并非坏人。他救了很多木甲,这几日又没日没夜帮大家修理。”红烧也道“人家只是一时忙不过来,为你重做人偶花费的时间已是最多的,你不要急啊。”向喻气道“我又不是怪他不先做我的。”

    过了一阵,他见风渚乔装出门,尤为可疑,于是悄悄尾随。风渚走了一路,竟折返至向家。向喻望着眼前残垣断壁,仿佛看见昨日还是门庭若市那般热闹,不由鼻尖一酸,咬了咬唇。

    忽而一人冲出,手抱木甲,风渚拦下那人,对方破口大骂。风渚瞧了眼木甲,松手让那人去了。他继续向前,撞见二人在争夺一木甲,打量一眼,又摇头离开。他行至后院,见一人不断踢打木甲泄愤,于是攒起拳头,口念法术。木甲起身将对方痛打一顿。那人以为有鬼附身,仓皇逃跑。向喻看得好不痛快,出声叫好。风渚回头,这才发现向喻。

    这时,屋里传来古怪的声音,二人细细一听,竟是不堪入耳之声。风渚冲进屋子,见一少女正被一男子羞辱。

    向喻飞身上前,朝那男子挥了一拳,却打了个空。那男子感到背后一阵冷风,猛然回头,只见一木甲从风渚袖中跳出,朝他冲来。

    “你你你是向晏的学生……”男子认出风渚,狼狈逃到外头喊人。木甲便追那男子去了。

    向喻伏在少女身上,气得浑身抽搐。那是向晏送他的人偶,居然这样被人欺负。忽然,一件皂色外套轻轻穿过自己的身体,裹住那一动不动的少女。

    “我们带她回去。外头马上要来人了,迟了就走不掉了。”风渚的手穿过向喻的魂魄,抱起人偶。

    风渚带人偶回到陋室,端了盆水,坐在床边,刚要给她解衣,却听背后传来向喻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你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帮她清理一下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。”向喻飘到风渚跟前。

    风渚拧干布,塞到人偶手中,道“那我替你附魂,你来。”向喻默不作声,不愿意附身女子。

    风渚问“老师做的人偶,你也不愿意要吗?”向喻忽而想,方才这人回向家,不是去替他找向晏的人偶吧。

    “我可以将她改成男子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。”

    “可你必须附魂。”话音坚定。

    向喻不理风渚,拂袖飞去。他才不要附身什么人偶,做鬼多自在,脚下轻轻一点,就能凌驾于空,俯瞰京城。他定睛找了找,寻到刚才那间破烂至极的屋子,想来是风渚来向家前所居之处。记得当时,这人就是在路边被向晏带回来的,连买根木头的钱都没有,还一身傲气。

    此时,空中飘来一群鬼。向喻本想招呼一声,谁知他们擦身而过,来去匆匆。他正纳闷这些鬼赶去有何事,忽然双手被缚,扣于身后。他回头,见一红衣差人,一手擒拿他,一手捧书册。差人也不伸手,那册子便自个儿翻开。

    “新鬼,今儿运气不好,跟我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“放开我,你要带我去哪里?”向喻一个腾身,横在空中,却怎也摆脱不掉对方钳制。

    “做了鬼自然要去地府报到。”差人册子一合,把向喻收了。

    四周漆黑一片,空无一物,向喻以为到了地府。后又见漫空飞散白色的人名,才知自己是被收进了阴差的册子。

    他望天找寻,见远处似乎是自己名字,赶忙飞去。只见那行字写道赤栏向喻,阳寿十六年,为浓烟呛死。他又游至一处,见了时庭的名字,亦写了十六年,为弦丝□□而亡。他大吃一惊,竟不知时庭三年前已死。再行一阵,又见风渚之名,阳寿六十二年,寿终正寝。不禁嗟道“真是好人不长命,祸害活千年。”他奇怪一路上未见向晏名字,正要去找,名字一一散尽,册子展开。

    “还给你。”向喻被阴差一推,扑进一人怀中。他两手穿过那人身子,一抬头,见风渚忧伤一笑。

    阴差在册子上添了一行,道“这笔帐我是记下了,你若到时不遵守约定,别怪我们不客气。你今日不是我的对手,他日也对付不过其他人。”

    风渚道“在下不会食言。”阴差转瞬消失。

    “二少爷。”风渚叹气道,“跟你说过几遍不附魂危险,你偏不信。自从有了木甲,去地府报到的鬼魂剧减,地府苦于经营不善,频频遣阴差出使人间。恰逢近来战乱,游魂甚多——”

    “他为什么放了我?”风渚说的话向喻一句也没听进去。

    “不过看你一新鬼可怜,容你在人世多留恋一阵。”风渚转身回屋,没走两步听身后人开口。

    “帮我附魂。”风渚诧异回头。向喻又道“我不想再麻烦一个叛徒。”

    向喻初为人偶那一阵,风渚每日都在修理向晏留下的木甲。因用料快,时不时就要外出采购一次。一日风渚外出归来,见向喻独自坐在阶梯口,摆弄手肘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没事,刚才元离让我替他搬东西,扭到手了。”

    风渚在一旁坐下道“女孩子身体娇弱,你也不能当原本男子的身体来用。下次元离再找,你让他自己搬。”边说边挽起向喻的衣袖,检查肘子。

    这时,一市井青年路过,哎哟一声,唤风渚道“好久没见,什么时候讨了这么漂亮一媳妇啊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是!”向喻忙争道。

    那青年拍了拍脸,说“怪我嘴快,不过脑。”凑近又道“你也是,在门口和人卿卿我我,人家姑娘家不好意思了。”话虽对风渚说,却是故意逗耍向喻。

    风渚轻轻一笑,拉向喻起身道“我们这就进去。”

    向喻回头瞪了那人一眼,问“你为什么不解释?”风渚揽他肩,拍了拍,示意噤声。

    “你别碰我。”向喻甩肩,推开道,“外头有什么消息?”他在门口蹲了老半天,就为了等这人回来打探一句。

    “老师回京了。”风渚沉声道。

    “他回家了?”

    风渚摇头。“他哪里敢回去。有传言他被天子暗里接进宫了。”

    向喻长嘘一口“那就好,若是在外头,也不知百姓又要做出什么事。他为何偏偏在这种时候回来。我去宫里找他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样怎么进去?”

    “你替我离魂,就没人拦得住鬼。”

    “若是要带他出来,凭一鬼魂做不到。你给我两日时间,我稍改一下红烧白灼,你和她们从空中隐身进宫。”向喻觉得有理,于是又候了两日。

    两日后,他乘红烧携白灼一同上天,飞到半空,两锦鲤顿时消失。

    红烧飞了一阵,见白灼没跟上,回头喊“我们进宫呢,你往哪去?”

    “这下边有好多人……”白灼侧身俯瞰。

    “别看了,见公子要紧。哎——”红烧话未说完,白灼径自飞走了。

    “追上她。”向喻道。

    他们来到城门口。只见门内侧挤得水泄不通,根本无法通行。越过城墙,外侧的人全聚在城门下。红烧飞到白灼身边,向喻往城头一瞧,却是一颗熟悉的人头。

    回到小屋,风渚依旧在修木甲,他见向喻回来,立即起身问“怎么这么快回来了,可是隐身出了问题?呃……”

    向喻扑到风渚身前。风渚眉头紧锁,低头一看,一把饱蘸鲜血的刀从自己身体中拔出。

    “我两日前要去,你为什么拦我。”

    风渚一怔,握紧向喻双臂问“老师怎么了?”这一问,回了两行泪。

    风渚跪地,痴痴愣愣,忽而一口血窜了上来。他缓缓抬头,见向喻走到跟前道“为什么你还活着,他却要死,我却要死。为什么当年要带你回家,若不是你,我们向家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。”

    向喻举刀又要再刺,风渚这次却以双手紧握刀刃。

    “你还有脸活着!”

    “我不能死。我得给他做一个人偶……”~

    向喻推倒风渚,骂道“这世上多了是偃师,何必收你一个叛徒的东西!”

    “他和别人不一样。”风渚躺在地上,喃喃道“他需要一双手,其他人做不出来。做成了,我就把命还你……”说着不省人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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